免费小说 > 其他类型 > 纸房子(GL) > 30 面孔
  店员走出来,天已经半黑了,她礼貌地询问二人要不要进去坐。
  钱鹤看向柳琪,后者摇了摇头:「我觉得我们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你饿了吗?」钱鹤问。
  「还没。我觉得起码还有四分之一隻油封鸭在我肚子里。」
  「那就去酒吧。」
  柳琪忍不住笑:「你还能喝?」
  「我可以多喝点水。」
  算了,柳琪想,灌醉她对自己没什么坏处。「那找个离你酒店近的吧。」
  她们推门出去,街灯已经亮起来了。夜晚的街头多了游人,也许是因为暑气散去了,凉风习习。钱鹤两手插兜,走在前方,柳琪跟着她,穿过主街,她们向离餐厅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海风吹来,跟真珊岛和浅明的海风比起来,夹杂了多一丝咸腥味。
  她们停在一间名叫papajohn的酒吧前。跟咖啡店差不多,它的佈局也是二层矮楼被小院子围着,不同的是,小院大门敞开,酒吧里播放着的某个金发女歌手的热单,走近门口,像橘子汽水一样甜腻的合成器旋律从里面传出来。院子里有几个白男坐着抽水烟,柳琪转过身,问:「你确定这里适合聊天吗?」
  「我昨天晚上来过,二楼还挺安静的。」钱鹤边说便往里走。「这里的酒调得不错,多喝两杯,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昨晚自己一个人来吗?」柳琪跟在她身后。
  「啊对,然后碰到一个来搭訕的韩国妹,一聊大家都有倒不完的苦水,最后边喝边倒苦水。」酒吧里人不多,一楼也有很多空位,柳琪环顾了一周,发现几乎都是白人,没几个亚洲面孔。吧台后面,一个光头的花臂女生正在调酒。柳琪跟着钱鹤走向吧台一侧的楼梯。那道楼梯又窄又陡,上方正好有个女孩下来,钱鹤不得不稍稍侧过身子,好让对方通过。
  楼梯上只有一盏昏暗的小灯,下楼的女孩面部笼罩在阴影中,但经过对方身边时,柳琪还是愣住了。等那女孩走下去,她转身跟上对方,一直到出了院子。女孩意识到身后有人,转过身来,是陌生的亚裔面孔。
  柳琪停住脚步,本能地说出母语:「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但那个女孩疑惑地注视着她,再看多几眼,才发现对方脸上有着跟刚才那一瞥时大相径庭的面部特质。柳琪举手,又用英文说了句对不起,她转身往店里走去。刚进门,便碰到了一脸困惑的钱鹤。但还没等柳琪解释,钱鹤的目光也越过她肩头,落到远方,柳琪回头,那女孩正慢悠悠地走出酒吧大门。她拉住正欲上前喊对方的钱鹤:「我看过了,不是林楚一。」
  「你确定?」
  「完全不像。只是背影有些像罢了。而且,她看起来顶多二十。」
  钱鹤垂眼,头顶的灯光在她脸上打下一片阴影。柳琪拍了拍她手臂:「走吧。我们上去。」
  经歷过刚刚那一出后,钱鹤整个人又一次陷入了阴沉,但和中午时不同,她坐在柳琪对面。缩着肩膀,服务生刚刚端上来的那杯oldfashion她碰都没碰。柳琪抽出一根烟递过去:「要不要试试我的?」
  钱鹤抬眼,说了声谢谢,接过香烟,叼在嘴里点燃。两人的座位很快被白雾环绕,但谁都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钱鹤才开口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认错人过。」
  「什么?」
  「就,有些歌词会这么写——分手后,我在人群里总是看见你的脸——但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在我和林楚一身上,不管是她回龙伏盖的那段时间,还是这次她不告而别以后。」钱鹤摇摇头,「从来没有。」
  柳琪回想了一下,分手后,自己的确有在地铁上认错人过。那天她搭三号线,隔着老远,看见车厢另一头的女生侧过身对着自己,她穿的那件格子外套,刘思桐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等列车到站,柳琪隔着车窗又见对方走过。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所以,」她问,「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启航的?」
  「2024年10月7号。」钱鹤轻声答道。「我们提前一晚上到真珊岛,没开车,拿着行李箱。说起来,在启程之前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情发生。10月1号那天,徵文结果出来了。我拿了个小奖,钱不算多,但这次也有实体出版合同。我查结果的时候她就在身边。」钱鹤往后一瘫,视线移向阴沉的天空,「我后来也出了好几本书,但没有一个瞬间能比得上那一次那么激动。我俩当时待在老屋里,我开心得上蹿下跳,然后开始哭。可能是因为我一直都想证明给她看,我足够好,我足够有能力,我写得很好。
  「唯一可惜的是,这个小小的成功来得有点晚了。我们已经义无反顾地要踏上另一条道路。
  在那之前,林楚一一直住在我们家那个老房子里。我在华菱把工作辞了,收拾好房子退租。等到十一长假,我就回浅明找她。」她吐出一口烟,手中的香烟已经燃烧了一半。「日子是我定的,我问陈亚红能不能配合得上。她说可以。
  「她那边的事情我不参与,也没想知道更多——她只跟我说她13岁开始,她父亲就一直在强姦她。现在她从外面回来避风头,发现一切都没变。她去过一次华菱,对,就是被蔡奇云和小如看到的那一次,是为了聊到马来西亚之后的事情。那天其实我也在,当时……可能我去上厕所了。
  「倒是有那么一次,我问过她,等我们走了以后她会不会离开,她说不会。因为如果她也走了,那警察可能会去越南那边找她妈妈。如果最后事情真的瞒不住,她一个人扛下来就好。我没说什么,反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陈亚红比较疯,还是我们比较疯,我也说不好。
  「说回我们启程那天,我俩在真珊岛的度假村定了个酒店,我们10月6号下午入住,睡到晚上十一点,起来洗澡,换衣服,收拾行李。我们不能带行李箱再次出门,所以把箱子里的东西分到三个背包里,我就把行李箱扔到楼梯间垃圾桶里去了。等过了十二点,我跟林楚一先后出了酒店。我们在路边回合,骑着租来的单车,一路到那光村的港口。陈亚红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们了。
  「只要靠近,我就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但我什么也没说,林楚一倒是很警惕地皱起眉头,问她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陈亚红没回答,只是指着停在港口里的海王星号,说:‘赶紧上去吧,现在涨潮了,你们能漂着出港口。记住,等看不见码头那一侧的灯时才能开引擎。’顿了顿,她又说,‘发动机舱里那个东西,你记得,别打开看,到了公海就扔。’
  「‘什么东西?’林楚一又问,陈亚红是对着我说的,所以此刻她也看着我。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现在把事情给她解释清楚,只能也摆出一个懵懂的样子,说:‘我们先快点上船吧。’
  「‘不对。’林楚一说,‘你们在说什么东西?’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但我还没开口,陈亚红便冷笑了一声:‘你们就花了三万块,要开走我一条船,还要买那么多油,我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我跟陈亚红有约定过,这个时候,我也得扮作第一次听见这事儿的样子,‘我们之前没说过这个吧。’我也板起脸,瞪着她。
  「陈亚红耸耸肩,‘要么带着它出去扔了,要么别坐我的船,就这么简单。’
  「‘你杀人了?’林楚一问。
  「陈亚红好像没听到似的,转身往回走,留我们两个在原地。林楚一整个人都愣住了,在微弱星光下,她的脸看起来也是惨白的。
  「但我们没时间磨蹭了。我拉着她的手臂,催促她和我一起翻过矮围栏上船。我们得悄悄地从浅滩上去,这样不容易被人看到。海王星号就停在那儿,和别的渔船一起。船帆折叠起来了。它看上去就只是一艘破破烂烂的近海渔船。我俩先把背包甩上船去,我从船头爬上,再拉着林楚一一起。上船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燃油。陈亚红说到做到,油桶被整齐地码在船舱里。还有我们委託她搬上船的物资,一个也没少。我路过发动机舱入口,但没打算去看,我小跑出去松缆绳下船锚。
  「林楚一和我一起忙活着,我们特地练过摸黑操作,谢天谢地,没有一点差错。海王星号慢悠悠地飘出了港口,我们两个已经满头大汗。我站起身,看向来时的方向。陈亚红站在路灯下看着我们,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那晚的天气很晴朗,夜空里飘着云,甚至能看到天上飞过的飞机。我呆站在床头,林楚一突然一把拉过我的手臂。
  「她很严肃地看着我,‘你知道她要往船舱里放东西,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努力摆出错愕的表情,‘她根本没跟我说这些。’
  「林楚一看着我,那个眼神像是要我的头骨都瞪透了似的。‘你发誓?’她轻声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发誓。’
  「‘如果你骗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发誓,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说完,特地愣了一下,‘你看到发动机舱里的东西了?那是什么?’
  「‘还没有。我不敢。你去吧。’
  「我从包里翻出手电,掀开发动机舱的盖子前,深深吸了口气。
  「打开手电,掀开袋子,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林楚一在我身后弯腰乾呕,我把手电对准舱底,探头一看,发现一个脏兮兮的灰绿色化肥袋子被摆在船板上。袋子一头还用电工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
  「已经不必多言,我盖上舱门,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还有多久到公海。」
  柳琪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陈亚红一个人是无法搬运陈永光的尸体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既然钱鹤的叙述中这件事不由她和林楚一完成,那么陈母肯定是陈亚红的帮手。
  钱鹤并没有觉察到侦探的分心,她还在自顾自地回忆自己与林楚一出航的夜晚。「那晚刮的是北风,很猛,海王星号被浪潮轻悄悄地推离岸边。我和林楚一坐在船头,看着真珊岛离我越来远。‘拜拜。’我听见她小声道。我握紧她的手。
  「但我们那时候离跟连国说拜拜还远着呢,我们得沿着海岸线往西南航行,但又不能太靠近岸边。哦别忘了,还有船舱里的那玩意。航海路线我背得滚瓜烂熟了,所以只要等我们绕过最南端的半岛,等天一黑,我们就得把它扔了。」
  「为什么不直接朝着最近距离的公海开?」柳琪问。
  「因为直线距离并不总是最短。我们选的航线已经是考虑到季风和洋流因素下最好的那一条了,如果直直开向公海,先不说等开到的时候天亮了没,做这件事了。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钱鹤摁灭早已烧得不剩任何的烟头,「在此期间如果被抓到的话,我们就完蛋了。
  「真珊港的那盏灯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夜里风大,我拍了拍林楚一,说我们得把帆竪起来。
  「我去开了船里的灯,林楚一走过发动机舱的时候,甚至不愿意踩过那个舱门。就着灯光,我们把船帆立起来,海风一下子将帆布吹得鼓涨,我拿出指南针,再次确认方位正确,我让林楚一去驾驶室控制船舵,我在外面把着主帆操控索,船很快动了起来。我们的航行算是正式开始了。
  「又过了一会儿,林楚一对我喊:‘我饿了。’
  「我看了看表,考虑到大家的体力消耗,也是该吃点。北风大概还会刮一阵子———至少我希望是这样———我说那就吃饭吧。
  「风实在还是太大了,吹得船身摇摇晃晃的,林楚一煮泡面的时候,我降了半帆。
  「我俩坐在驾驶舱里,看着外面茫茫无际的海面,吃起泡面来。因为靠着坐,所以不一会儿,我意识到林楚一在发抖。
  「是海太大了,一望无际的暗色,环顾四周,只有我们这叶小船飘着。害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她后背,想要让她安静下来。她说:‘把ipad拿出来吧。’
  「我照她说的做,拿出她的平板电脑,调出她下好的电视剧来,摆在桌上。她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看剧。’
  「‘我俩都在一条船上了,这个程度的默契都没有的话,会完蛋的。’我答道。
  「她笑了,但脸色还是很苍白,她靠着我,点开播放键。林楚一就是很喜欢看国產电视剧,我理解不了这个爱好,但仔细一想,她其实也理解不了我爱看政治惊悚片动作片还有那些蛇啊狼啊鰐鱼啊杀人的电影,但她还是陪我看了。所以我也该静静地陪她才对。当然,我不能放着船不管,我十分鐘会去检查一次,确保没有偏航。
  「那桶泡面我吃了好久也没吃完,倒是把我吃得渴了,开了瓶水。凌晨三点,我再次出去检查航向,突然发现我们的东面有灯光。
  「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拿出望远镜,发现对方也是条渔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我回到驾驶室,发现林楚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我倒是感觉宽心了一些,能睡着比精疲力尽地醒着要强。我调整航向,想跟那艘渔船保持距离。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喀噠喀噠的声音。」
  钱鹤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下一小口。她想擦嘴,却发现面前没有纸巾,正要掏裤袋,柳琪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递过去。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带出来掉在了地上。柳琪转头,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录音笔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