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小说 > 其他类型 > 纸房子(GL) > 26 我哭个不停但我很高產
  柳琪点的油封鸭终于上桌,她尝了两口,发现这鸭子的味道和昨天的意面一样寡淡,便一遍腹诽一遍拿起旁边那个造型像打火机一样的盐罐子往肉上撒盐。
  不知不觉,她的心态也已经放松了下来。
  钱鹤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突兀的坦诚和直率,这样的特质让她看起来似乎很容易接近,也让人感到舒心。再者,即便她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轻描淡写避而不谈,柳琪也能感觉到她的支离破碎——这一点,跟自己目前的一地狼藉好像也差不太多。
  两个狼狈的旅人,聚首在菲律宾的岛屿上。小说若以这样的句子作为开场或腰封上的简介,倒也不失一番风味。但这就是自己写不出来的小说了,柳琪想。
  “你真的有阿斯伯格吗?”
  她直截了当地发问。
  “对。”
  “林楚一会不会觉得很困扰?”
  “是她建议我去精神科做检查的。”钱鹤说。“所以,你的问题的答案应该是:‘没错,很困扰’。”
  可即便这样,林楚一仍然将这个人选择为伴侣,并与其携手踏上逃亡的道路。难道她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柳琪的故事讲到那张拍立得时,钱鹤脸上浮出笑容,好像在说,这其实是一段很开心的回忆。
  柳琪于是问她拍立得是怎么一回事。
  钱鹤摇摇头。“我刚刚讲到哪了?”
  “林楚一回到龙伏盖,你们两个突然变成了异地恋。”
  “哦,谢谢。”钱鹤放下刀叉,“我想要按顺序把事情讲出来。”
  “好。”人在感觉舒服时会不知不觉地暴露很多东西。
  钱鹤拿起酒瓶,为自己又倒了半杯白葡萄酒。
  那两通电话打完后的头半个月,钱鹤浑浑噩噩地过着。她无法入睡,一天抽掉一整包烟,晚上躺在床上不断地刷短视频。
  在那之前,她甚至没有下载过抖音,也不理解人——包括林楚一在内——为什么能抱着会发光的长方体坐在、躺在某处,一直一直地看那些bgm吵闹刺耳人声诡异文案蹩脚的视频。
  现在她懂了。
  ——因为很痛苦,一旦平静下来,脑袋里的尖叫就会刺痛神经。只有不断地用机械的罐头笑声和吵闹的背景音乐去切割自己的注意力,她才不会一遍遍地去回想自己如今的处境,才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思考:“如果林楚一对人生举手投降了怎么办?”这个问题。
  所以同住的那些年里,晚上十二点才拖着疲惫身体回家的林楚一,在关灯后也要在床的另一侧刷抖音视频,也是因为痛苦吗?
  是自己疏漏了吗?
  钱鹤翻遍日记,想知道事情到底是从哪天开始变糟,自己和林楚一那艘简陋但坚固的小船又是在哪里驶入了错误的航道。
  但不管怎么想,好像事情的由头都指向对方的家人。林楚一无法割断与他们的联系,就算疲惫不堪,她也可能要一生都背负这样可怕的负累。
  “直接分手”这个念头不是没有过,但林楚一是在三月初回的龙伏盖,到此时两人已经小半个月没见面了。
  一段本来平顺幸福、且三年后仍激情不减的关系突然遭遇巨变,用电话或微信草草画上句号,钱鹤觉得自己做不到。
  虽然在巨大痛苦之下,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对林楚一的爱可能也已经被磨平了。
  但一切都说不准,她想要最后再见一面,到时再作决定。
  然而林楚一正忙于为“新生活”奔走,无暇见面,两人约定每晚通话——可就连这件事对钱鹤来说,也像一个人夜闯凶宅一样可怕。
  她完全无法预料今天的林楚一会带来什么关于在龙伏盖生活的“好消息”。
  她听不得那些。
  钱鹤试了心理咨询、威士忌和鱼油,最后发现还是褪黑素更能让她入眠。
  但痛苦从睁眼就开始持续了。
  脑袋里掌管理智的那个声音告诉她,林楚一不可能在龙伏盖久待,但此时对方正沉浸在“终于有方法能让我喘口气”的庆幸中,就算拉也拉不回来,不如安心地等待,等待她碰壁,等待她开口抱怨“这个地方真是又土又穷,我真不知道还能去哪”的时候,再讲出“你可以跟我一起住”的台词。
  可脑袋的另一部分似乎完全接收不到这些信号,只会不停地询问:“如果她投降了怎么办?”
  如果林楚一这辈子也走不出自己心里的高墙,她不可能永远等在那里。
  那样的话,这段关系就必须结束。
  必须“死掉”。
  和她料想的一样,林楚一在龙伏盖找工作的进展并不顺利,除了销售就是销售,除了单休就是单休,有公司不发offer就想让她去上班,于是被问起时今天说因为人事住院所以开不了offer,明天讲公司打印机买不到墨盒。
  但何欣欣很尽地主之谊,几乎每晚都带林楚一出去玩,给她介绍那些和自己一样身为县城大小姐的朋友。和林楚一不同,虽然都是出生在县城,但何家在龙伏盖有好几套房,作为独生女,何欣欣从小衣食无忧,她不需要有进取心,只因生活的下限早就被父母铺就。从大学毕业后,只要寻觅一个好夫婿,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便会安稳顺遂下去。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大厦是永远不会崩塌的。
  林楚一来投靠何家时,何欣欣刚刚结婚,小腹已微微隆起,但毕竟年纪还小,她总拉着表姐一起去玩,唱k,喝酒,一不小心就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但无所谓,林楚一还是无业状态,而何欣欣结婚后就辞职了。龙伏盖是没什么好工作,但她不需要工作。
  第三次打每日电话被林楚一挂断后,钱鹤就再没有打过去了。
  钱鹤也去关心过独自留在华菱的林晓丹,毕竟她来了华菱一年也没交过一个朋友。但不关心还好,一关心反而更糟心——林晓丹对钱鹤说,感觉自己这辈子可能没法靠自己找到工作,还是得让家里人介绍才行。
  脑子里的尖叫越来越大声。
  偶然的机会,钱鹤看见一个非连国内陆的网文平台在举办长篇小说征文。
  等她看见时,距离截稿日期还有不到一个月。
  那晚上褪黑素好像也失去了功效,钱鹤在床上辗转反复到半夜,她爬起来,打开电脑,点进了征文报名页。填资料的时候,她脑子一片空白,到底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等到天亮时,她已经敲下一万三千字。
  钱鹤洗了把脸,关上电脑去上班。
  只要还在敲键盘,脑子里的尖叫就会停止。太好了。
  柳琪听到这里,突然生起嫉妒之心。
  能够将心碎和狂乱转化为作品,这是自己所没有的才能。
  她面前的油封鸭没怎么动过,她沉浸在钱鹤讲的故事里。而叙事者大概是渴了,仰头又将白葡萄酒喝下三分之二。
  “说实话,我开始写的第二天,就收到之前合作的编辑的消息。在那之前我也有一篇小说挤进另一个平台的征文比赛里,其实我数据不怎么样,但那个编辑很喜欢我写的,所以她竭力推荐我让我进了决赛。”钱鹤放下酒杯,“她那天找我,我以为终于要聊签约的事情了,结果她说,因为题材有点敏感,暂时没有机会。”
  布满纹身的手臂托脸,钱鹤耸耸肩,“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连国内陆很难通过文字赚钱——除了靠我的工作。”
  “你不要写敏感题材就好了。”柳琪不假思索地回应。
  钱鹤看着她,露出讥讽似的笑容,仿佛自己刚才听到的不过是小孩子的呓语。她又抿了口葡萄酒,擦了擦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所以,新的这次征文,在我眼里是像人生转折点一样的机会。如果成了,说明我真能靠写东西赚着钱——这样我去哪儿都能生活。给我一张床,一张桌子,笔和纸,我就能活。所以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写——那时候我还有工作呢,项目进行到中期,我手上的活可不少,但我一直在上班时间开着文档偷偷写,只要听到老板的脚步声,我就点开找参考图的网页。哦我是不是没跟你说我之前是做什么的?不重要,这不影响我的叙事。但总之,写了一半的时候,有天老板突然走过我身后,我当时想要关掉屏幕,可是电脑卡了。脚步声停在我身后,他凑过来,头都他妈要贴着我耳朵了,他在看屏幕内容。
  “然后,他用整个办公室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在写小说啊?’
  “我当时就知道,他妈的完犊子了,他肯定会找人盯着我——我上司的工位就在我斜后方,果然,下午上班的时候我刚打开文档,上司就给我发消息,跟我说老板让他盯着我呢,让我别写了。
  ‘我还是得说说我是做什么的——我那时候呆在一个大游戏公司的其中一个项目组,我刚进去的时候老板喊着测试数据很好,我们第二年年底上线,等到了第二年,口号又变成了过年前要做出七日内容的美术版本。我负责给那个项目写剧情——对,这就是我当时能做的最接近以自己的创意和文笔换钱的工作。
  “虽游戏公司加班情况没有做广告的那么离谱,但也得加。我每天晚上十点才能回到家,他妈的上班时间不让写,我下班时间要写多少才能写完?
  “但我当时不想辞职,我还需要这份工,所以我只能每天早上到公司写,中文午休的时候写,晚上在晚饭时间写,我学聪明了,开了好几个网页,听到老板脚步声,我只要点点鼠标,让另一个页面把文档窗口盖住就行。好吧,就算不盖住也不会怎样,那都是他妈的非工作时间,是我自己的时间。”
  林楚一所有的不满都来源于自身,她自己将自己困在高墙之内,好让自己听不见围墙外的呼啸风声。
  钱鹤推不倒那堵墙,只能化身烟火,跃入天际,去照耀林楚一那座空荡荡的纸镇。
  燃烧得再亮一些,爆炸的声音再响亮一些,是不是就可以……
  没日没夜地写了二十天,小说赶在截稿前一日完成。最后一天,钱鹤请了假,在家里仔细把小说读了一遍,修改错别字和不通顺的句子。改完一章就发一章上网。
  “情节我实在没机会改了。也是因为料想到这一点,我才没有去我自己拿手的类别参赛——我喜欢写犯罪小说,但捋清楚逻辑和犯罪手法需要时间设计,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参加了爱情组。我当时其实真的很忐忑。我根本不会写爱情故事。”
  “那你写了什么?”
  “发生在另一个地球,另一个连国的故事,我跟林楚一离开了家乡。”
  一对白人女同性恋情侣有说有笑地从她们的餐桌,两个人脸都红了,古龙水混合着她们呼吸里的酒味飘过来,钱鹤跟柳琪都忍不住撇了她们几眼。那两个女人穿着情侣衬衫,同样是一头金发,身材高大,其中一位的手放在另一位的腰上,下楼梯前,被搂着的那一位侧过脸去给自己伴侣一个亲吻。
  “你觉得在另一个世界里,林楚一也会跟你走吗?”柳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