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鹤摸出烟盒,对她晃了晃,柳琪点头当是回应。得到允许后她才抽出一支香烟,「是她家里人委託你来找她的?」
「原来是这样。不过,他们已经放弃了。」
「但你没有。」
柳琪直视她的双眼,想表现得尽可能真诚。「我想知道事情的全貌。」
钱鹤伸手摸了摸下巴。「哪一部分?」
「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但我也会向你提问。你觉得怎么样?」
「你就是为了这个事情跑到巴拉望来的吗?」
「可以这么说。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要联系我?」
服务生拿着纸笔前来,钱鹤没看菜单就报了菜名,还要了瓶白葡萄酒。柳琪想起昨晚在菜单上看见油封鸭是招牌菜,于是点了这个。
等服务生离开,钱鹤重新看向桌子对面的人。「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巴拉望。」
「……这么说来,你是在把我当旅伴了。」
「我们也可以算作这种关係吧,你追寻过去的属于林家的那个林楚一,我追寻的是属于我的那部分。当然了,」她顿了顿,「我们都知道,她不属于任何人。」
柳琪想从她眼里捕获一丝悲凉或心碎,但什么也没有,钱鹤的眼睛像两颗发灰的玻璃球。就算在审讯室里,柳琪也很少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她腹诽道,自己若是林楚一,也是断然不愿意跟这样一个看起来阴沉冷酷的人同床共枕的。
「你确定我们来这里不会是浪费时间?有没有可能林楚一已经不在巴拉望了?」
「不确定。」钱鹤说,「但你不也来了。」
「……林楚一就是这么被你气跑的?」
钱鹤不怒反笑,但柳琪看不出她眼睛里有无笑意。「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为什么?」
「那至少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是我搞砸了。」
她没说完的后半句,柳琪也能明白。论及感情失败,错在自己,比对方变心和命运弄人这样的理由能更使一个人好受些。
「那看来我们现在没什么好做的了。」柳琪耸耸肩,「只能先吃饭。」
「你不是好奇吗?」钱鹤说,「我们可以聊聊这个。」
「行。」
「好。但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安心点,聊天的时候我们都别看手机。怎么样?」钱鹤说着,把自己的手机摆在桌面上。
「是为了让你安心点吧。」柳琪说着,还是将自己的手机也掏出来,放在两个人都能看见的地方。钱鹤耸耸肩,应该算是同意了她的说法,服务生端着白葡萄酒和酒杯上来。柳琪摆了摆手,所以便只给钱鹤倒了。
「所以你都查到什么了?」钱鹤问
「陈亚红。」柳琪回答。
但听到这个名字,钱鹤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我好奇过程。」
「这么说,你承认陈亚红跟你们有联系了。」
钱鹤笑了,「别搞得那么像在审讯啊,我可不是你的犯人。」
你会是的,柳琪想。「我以为我们是来聊这些的。」
「是这样没错。」钱鹤抿了口酒。「你放心,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但我也想听听你这边的故事。」说着,她拿出了烟盒,对柳琪晃了晃,柳琪点头后她才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根烟来。
坦诚相待是此刻最好的策略。柳琪于是开始讲述自己这边的调查经过,她把眼前的餐厅雅座想象成了刑警队那间墙壁泛黄的会议室,而自己正在做案情报告。钱鹤在听讲的时候虽然也会摆弄墨镜和自己面前的刀叉,但她同样会时不时地提出问题。服务生端来前菜,是一份沙拉和薯条。
两人边吃边聊。果不其然,钱鹤那张冷脸上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她是个喜欢故事的人,柳琪想。钱鹤专注听着,一直没有打断她。服务员来上菜时,她即便在拿起刀叉切肉的时候,也在认真地随着柳琪的话语轻微点头。
听到乔斯本德古装店的那一段,钱鹤瞪大眼,说,「听上去就像社会派推理故事的桥段一样。」
听到柳琪和陈琳读了自己写的情书,她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那箱东西还在你们手里吗?」她问。
「我已经给回林晓丹了。」
「哦哦。」钱鹤点点头,又切下一块牛扒。
「为什么不带走?」柳琪问。「感觉情书是很重要的东西。」
「不仅重要,而且重,不是吗?」
「……也有道理。」
反正在巴塞罗那的大房子里,你也会提笔为她写下一封又一封的情书不是吗?
毅然决然拋开过去的人,认为幸福的彼岸就在前方。她们轻装上阵,爬上船板,眼睛直直盯着海天结合的那一条线……
柳琪想,这一次,林楚一也没有打算带走写给她的情书吧。
柳琪很快将自己的那部分交代完毕,但隐去了推测。钱鹤摸了摸下巴,「真不亏是当过刑警的人啊。」她笑了,「如果当年是你负责,说不定我们两个都走不远了。」
柳琪皮笑肉不笑,抓了几根薯条塞进肚子里。「所以,林楚一当年离家出走这件事,全都是你策划的对吧?」她迫不及待要拋出第一个问题了。
「是她想走。」
「为什么?她回龙伏盖以后,她爹妈还催着她还房贷?」
钱鹤拿出打火机,把烟点上,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白烟。「她妈妈想回华菱。」
「但她不想?」
「她没有不想。」钱鹤摇头,「她在龙伏盖也呆不惯的,但是身体也不允许她再卷。可当时林晓丹也快失业了,对,她妹妹做的那个基金还是保险啥的,也不好卖,做销售的,没有业绩就得走人。我跟楚一说,大不了回来跟我一起住,这样房子还是能租出去的。她就找个不那么累的工作,攒攒钱,学学外语,做做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出国。」
「这就是你们原来的计划吗?」
「嗯,西班牙留学转工签现在很容易的。去留学,一年也就二十来万,算便宜的了。说实话,如果不是她家非要买那个房子,这件事说不定已经达成了。」
即便时隔这么久,提到林楚一的家人,钱鹤眼中还是难掩厌恶之情。
柳琪想,在她眼里,这些人与其说是林楚一的血亲,倒不如说是自己和林楚一所组成的家庭所面对的麻烦和累赘。
可她所拥有的这个家不是也已经摇摇欲坠了吗?
「然后呢?」
她发问,钱鹤才把目光重新移回她身上。
「关于她家里的事情,应该都清楚吧。」
「瞭解得差不多了。」柳琪说,「你要讲的话,不需要从头给我作人物介绍和情况说明。」
「行。」钱鹤往后一仰头,「我说到哪里了?哦,她妹妹当时已经快要失业了,2024年5月的事情。林楚一她妈有天晚上就在家族群里打电话,说还是想回华菱。林楚一说那你回去吧。结果她妈就一直在劝她跟自己一起走,」
钱鹤叹了口气,拿起香烟,又抽一口。「本来我当时都快劝动她了,她在龙伏盖呆得一点也不开心,我让她回华菱,跟我一起住。但是她妈那么一闹,她又开始觉得,不行,如果回去了,就一定会被念叨着要承担起还房贷的事情。」
说到这里,钱鹤眼中闪过凶戾的气息。时隔如此之久,她谈起当时的事情,仍然咬牙切齿。
所以自然而然地,林楚一没回华菱,她继续呆在何欣欣在龙伏盖的家里。
钱鹤看着柳琪,摊手,微笑。「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她过完年,回去龙伏盖参加个葬礼。我们以为只是会有小半个月不见面而已。然后突然这件事就上升到了她不知道以后的人生怎么过这个高度上。我们说好要天天打电话的,有一天她完全没回我消息,电话也不接,第二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开头就跟我讲,她要跟我说个事,但是希望我不要批评任何人。」
「听起来就是很不详的预告。」
钱鹤笑着,但她眼睛没有。「她跟说,她陪何欣欣去產检完回来,正好跟小姨姨父聊起最近的生活,然后才得知,她妈妈跟老家的亲戚说房子是她非要买的。」
「我知道这段。」
「哦?」
「我问过何欣欣。」
听到这个名字,钱鹤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她的眼神阴沉得可怕,嘴角却咧着不自然的笑容。「对,然后她打电话给我,说她爸妈在亲戚面前把她描述成了唯一的一个坏人。她不想再纵容这种行为,她不想再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去换钱来还房贷了,她要留在龙伏盖,说她小姨和姨父也劝她留下来。还说他们会帮她。」
可他们没有。
「她一直跟我说,留在那边肯定没问题,她姨父是什么大国企的领导,会帮她找到好工作,何欣欣的房子也能让她住。龙伏盖消费又低,她还不用付房租,肯定能攒下钱来。第二天,她又打电话来,跟我说她想好了以后的人生要怎么走——我就不跟你復述那个计划了,毕竟她自己后来也没再提起过,我就当她是昏了头吧。科学研究都说了,人长期出于压力和焦虑之下,脑子里有一块会变薄,换句话说,压力太大,人也可能变傻。」
烟已经燃烧了三分之二,钱鹤拿起来放到嘴边。服务生端来战斧牛扒,这是她点的。
「总之,」钱鹤缓慢地说,「如果她后来按那个计划走——即便成功可能性几乎没有——那我们的关係应该也会在接下来两三年里死掉。」
她用的词是「死掉」,而不是「结束」、「终结」或者「完蛋」。
钱鹤吐出长长的白烟。
「我当时听得手都在抖。我很想问她:那我们原来的计划呢?我们两个怎么办?可这个话根本问不出口。对方都已经崩溃到说胡话的程度了,却还在计划自己的人生,她不是想要拋开一切躺平,她还想好好地活下去,她只是看不到希望了。在那种情况下,如果还要拷问她‘你把我们的关係放在哪?’的话,我跟她所谓的家人有什么区别?」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钱鹤的声音在发抖。
柳琪本想提问,但不知怎的,她竟感觉自己好像能够代入到钱鹤的痛苦里。
海边有白色飞鸟盘旋,边飞边叫。柳琪忍不住撇了一眼。
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钱鹤又开口继续:「我当天晚上睁着眼到两点,感觉完全无法入眠。我不断地在想,到底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她做错了什么?她错就错在听她爸妈的话去买了那个房子吗?那我呢?我错在情人节那天晚上没有陪她一起去?如果那天晚上我也去了,是不是后面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些问题柳琪也无法回答。
她看向钱鹤,后者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泛红。「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心想,如果上天真的存在,如果它真要给我们点苦头吃,它可以来场车祸,来场战争,随便来点什么……可为什么要是这样的事情?」
顿了顿,她拿起一根薯条。「但其实仔细一想,也很可笑吧。就算她是受害者,她做出的也绝非真正的最有选择。」
「只是她自己认为的。」柳琪附和。
「对。」
就算放进爱情小说里,这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情节设置。因为读者会清楚地看到,困难并非外在的坎坷,角色不过是被内心的高墙困住。
但人的头脑才是世界上最坚不可破的密室,无人能代替另一个人去砸掉围墙。
因此钱鹤会悲哀地意识到,英勇衝锋在此时亦是徒劳。
她只能日日站在那高墙外,留下线索,丢入地图,大声喊话,盼望高墙倒塌,又或者林楚一能主动走出来。
可林楚一也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走出来。
柳琪又想起在车上时钱鹤说的话。
不管是她还是林楚一,好像都没有做错什么,却来到了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