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把我的名字写在哪里?”
  正经根本不会在她脸上逗留太久。片刻功夫,她又泛起了意味深长的浅笑:
  “写在你手心怎么样?”
  自从在陈挚脸上得了趣,乔佳善便上瘾似的找了机会就要逗弄他一番。
  果不其然。她话刚说完,男人放在身前的双手在一番掩饰下早已缩到了身后。
  还没给她靠近的机会,陈挚随即站起了身:
  “你等我一下。”
  男人的惯性抵抗让乔佳善习以为常,她百无聊赖的目光随着那个局促身影一路去到了围屋中央。
  他蹲下身,在用于栽种的陶器中摸索出了一个又宽又矮的方盆。
  可他背对着她,她根本看不着他在做什么。
  只听到小铲子在泥土里铲动,伴随着碰撞刮磨陶器的尖锐声响了好一会儿。
  当陈挚重新回到了乔佳善身前时,他捧着一个方盆。
  目不能视的男人用脚尖试探着触即木矮凳,在确定了位置后将手中的方盆放落在地,慢慢坐回了原处。
  眼前的方盆铺满了泥巴。
  泥巴被浇湿后碾实压平,其中插置着一根小小的枯木枝。
  “你把名字用木枝写在泥巴上,写深一些。我能照着刻。”
  他将方盆往乔佳善的方向推近,力所能及清理过陶盆边沿,抹去遗落的泥印子。似是生怕这些邋遢的东西会染脏她的衣裤。
  乔佳善抽出小小的枯木枝,把玩在手:
  “你会认字啊?”
  陈挚摇摇头:
  “不认字,就当雕纹来认。”
  “不认字啊……”
  乔佳善若有所思,鬼点子从心里渗出了脸面上。
  她弯下腰,披发顺着肩头流落而下。
  枯木枝戳在泥巴上,一笔一画反复勾勒,确保凹痕足够深陷。
  乔佳善越写,嘴角的坏笑越难以遮掩。写到最后险些嘻哼出声,还好及时用手捂住了嘴巴。
  “这是我的名字,乔——佳——善——”
  她念过自己的名字,将每一个字都拖得很长。
  陶盆推响混入了沙粒碾滚的躁动停在了陈挚身前。
  陈挚抚过泥土表面。粗糙的指陷进一道道凹痕,来回摸索了许久。
  “乔、佳、善。”
  每抚过一个字,他真着确认道。
  “对,没错!”
  乔佳善得意非常。
  大手在裤侧仔细搓净泥渍,他捡起放在地上的木头人反转到背面,沉心雕刻。
  刻木小刀扁平的刃口一下一下摁在木头表面,粗略起草了三个字的大概位置。木屑伴随着划刻声打着圈儿翩然落地,又被忽来的过堂风草草吹散了。
  乔佳善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光里不是无聊而生的空淡,而是从好奇到失神,从失神到闪动出几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光火。
  那双她从来不愿直视的丑陋的手,因失去指节而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握着刻刀。
  宽大的手执着小小刻刀,在小小木头人上刻下小小的字。
  多么细致的功夫,对于一个瞎眼睛来说竟显得如此得心应手。
  她在泥巴写下的三个字,真就被他刻在了木头表面。
  锋利的刀刃不长眼睛,执刀的人也不长眼睛。
  用于定位方向的手指频频被刻刀扎破,陈挚却面不改色。不过用衣摆潦草擦去皮肤上的余温,他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人人都说一个瞎眼睛能当木匠不容易。
  这句轻飘飘的话乔佳善在旁人嘴里听过无数遍,耳朵都起了茧子。
  多不容易。
  被切割机削去了指节,被火焰烧皱了皮肤,被刻刀戳得满手洞眼。
  以至于麻木了感知,习惯了忍受疼痛。
  “你看看刻对了没有。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木头人递在了她身前。
  乔佳善慌忙掐灭了眸中的光火。
  当脸上真就流露出几分本心时,那种不自控让她惊慌失措。
  她手忙脚乱捡起满地破碎的保护色,重新将自己层层包裹。
  “噗——”
  接下男人递来的木头人,眼看着上面的刻字,她试图用夸张的笑声掩饰心底陌生的情绪:
  “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局促中生出些羞愧模样:
  “我第一次刻字,刻得不好,招笑了。”
  对照着泥巴表面自己的亲笔,乔佳善故作赞叹:
  “当然不会,你刻得很好!连我的笔迹都模仿得很到位。”
  只见。
  不管是泥巴表面还是木头人身上,哪里有“乔佳善”三个字?
  只有泥巴上她七歪八扭写下的“你祖宗”被分毫不差刻在了木头人背后。
  ……
  “你祖宗!哈哈哈哈!”
  东崽握着木头人捧腹大笑。
  其余几人的笑声紧跟其后,此起彼伏不止不休。
  破败而老旧的平屋里一时间被尖笑声填满,聒噪又刺耳。
  “瞎眼睛不识字,被你骗个团团转还不知!像头蠢猪!”
  说着,梁耀民抢过东崽手中的木头人,一脚踢得老远。
  乔佳善附和般的笑声有些漫不经心,目光不自觉地紧锁着地面滚动的木头人。
  此时,小小的木头人被几人当作了皮球,踢来又传去。
  不一会儿便沾遍了泥灰,脏得不成样子。
  黑虎一脚将木头人踩在鞋底,还铆着劲儿又搓又碾:
  “乔姐,你从瞎眼睛身上一毛钱都没捞到,怎么就弄回来这么一个垃圾玩意儿啊。”
  莫名的怒火不知何时烧在了乔佳善眉心。
  她突然狠狠推了把黑虎,将纸片一样的少年推得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你懂什么?放长线钓大鱼。整日想着点蝇头小利,就这点眼水难怪搞不到钱!”
  只当是空手而归的挫败感,乔佳善把脾气一股脑往外撒。
  她猛踩了几下地上脏兮兮的木头人,紧接着一个飞踢——那木头人重重砸在墙上,哐一声落在地面。滚了好远,终于滚进了不见光的墙角深处。
  黑虎瘪了瘪嘴,嘴里抱怨不改:
  “这都多久了,当初是你打保票能弄到钱的,如今我们都忘记酒沫子是啥味道了!”
  “急屁急!有本事你自己搞钱啊,狗叫个毛!”
  不顾东崽和梁耀民前来讲和,乔佳善驱赶道:
  “滚滚滚!看到你们就烦,全都给老子滚!滚出老子家门!”
  房门砸响惊破了夜空。
  远处几户家犬闻声狂吠连连。
  门外杂乱的脚步渐渐走远。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白炽灯悬挂在半空,苟延残喘散发着微弱的薄光。
  飞虫蛾子绕着灯泡飞来飞去,时而傻傻的一头撞在灯泡表面,不知疼似的还反反复复。
  乔佳善转过身。
  朝着墙角深处的方向越靠越近。
  她蹲在了不受光的阴影里,像是将自己藏了起来。
  悄悄的。
  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她拾起了一个东西。